2010年,我们和达能集团合作,研究矿泉水瓶回收产业链中不同利益相关方的社会经济状况。我在深圳街头做拦访,刚开始效果很差,回应十有二三就谢天谢地了。后来,我找到了办法。每拦下一个人,我开口第一句不再说 “我是***,正在做一份调研,……”,而改成“大哥/大姐,帮个忙”,等到他们答应说“好”之后,我才告诉TA我要做问卷。一个简单的动作,立刻扭转了局面,应者十有七八了。
这件事情,我一直津津乐道,它说明相当一部分人是乐意帮助他人的。不是吗?
2013年,我们和乐平基金会合作,评估小额信贷的社会效果。我在四川省大邑县访谈贷款户,基本都是中低收入的农村家庭。我问他们每个人“为什么要贷款?”小额贷款的利息从百分之十几到百分之二十出头,可是不低的数字。其中不少人给我说,“向亲戚朋友借钱,抹不开面子,开不了口,而且人情债太重,不好还”。
这段调研,让我明白,向人求助以及随之而来的被人帮助,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至少相当一部分人是这样的。
那么,问题来了。
如果我们被帮助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那么我们为什么又如此热衷去帮助他人呢?尤其是大部分公益人,更是以此为业呢?
答案也许是,做公益有时能给我们一种错觉:我们很赞,我们与众不同,我们懂得多,我们能帮助别人,我们能改变世界。
在公益领域,我经常听到人们批评公益之外的人只关心钱,物欲横流,没有家国情怀。而我今天和一位初中同学见面,她夸她的弟弟终于有了责任感,依据之一就是他正在努力挣钱攒钱养家。
在公益领域,我们一谈到农民工,一谈到留守儿童,就好像他们很穷。而我在北京走访农民工的住所,一些人比NGOer住得宽敞,留守儿童的爸妈在城市打工,经济状况在村子里都不算差,收入比不少NGOer还要高些。
在公益领域,我们经常想提升他人的意识,要做“公众教育“。公众由于受长期的教育和社会环境的蒙蔽,没有意识到公益的意义和价值,于是我们要刮起一股猛烈的公益启蒙。
我很纳闷,我们为何与社会如此分裂?而我们又何来如此爆棚的自信?这些观念,其实一旦认真走进现实中间去看看,摘下刻板印象、有色眼镜,去了解下我们的工作对象,很容易纠偏的。但为什么我们不去看一看呢?为什么我们身居社会之中,身居服务对象之中,我们还看不见、摸不着呢?
也许只有一个道理:看不见、摸不着,会让我们舒服些。
王尔德说,“敌人造成的困难很容易承受,朋友取得的成功却让人难以忍受“。如果我们的工作目标对象,比我们过得还“成功”,恐怕就更加难以忍受了。
我们特别需要沉浸在我们很善良、我们很与众不同、我们很行的错觉之中。
这种错觉,有的时候是无伤大雅的自我安慰,但有的时候却可能会给受助对象带来伤害。
一行城里来的驴友路过一所乡村小学,看到校舍凋敝,孩子们衣衫褴褛,他们决定要做些什么。想到做到,他们集了一笔款,买了一批书包。在捐赠仪式上,孩子们面色凝重,紧咬着嘴唇,一个皆大欢喜的场面连一张喜悦的笑脸都拍不出来。校长和老师们有些尴尬,孩子们太不懂得感恩了,对孩子们进行了思想教育。再后来,由于驴友们的动员,到学校来的城里人越来越多,孩子们的书包、铅笔、文具盒、图书都开始有人送了。孩子们每当看到城里模样的人,远远地就会主动开口问好了。但细心的人慢慢发现,有些学生上下学的路上,书包拖在地上走,为什么这么做,“这又不是我的,我家里还有好几个呢“。更可怕的情景是,每当有人去的时候,他们都有捐赠的期待,如果期待落空,他们心里多少有些埋怨。直到最后,有些人才意识到,最初孩子们的脸色凝重,其实那是自尊。孩子们谁都不喜欢自己穷,心里都有一股倔强劲,成为别人的帮助对象是很不舒服的一件事。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城里人的热心、爱心,把孩子们最宝贵的自尊打得无影无踪。
想一想,这样的故事是不是俯拾皆是呢?我们是不是在消费孩子们贫困,消费孩子们的笑脸,消费孩子们的礼貌、消费孩子们的感恩呢?
在眼花缭乱的公益海报中,又有多少笑脸的背后,是自尊的代价呢?
公益的错觉,不仅体现在很多从业者身上,很多资本雄厚、商战经验丰富的企业家,也是同样。
有一位成名的企业家,他在商业以及公共领域的发言,很让我钦佩,但在公益道路上,窃以为,也曾犯下自己可以迅速改变世界的错觉。他要给自己老家所在地区的小学,按照国际前卫的高标准建厕所,而且设计一定要美,他曾在媒体上说,要为上千所小学、几十万名学生建厕所。幸好,他开始只修建10所做试点,很快就发现,水冲厕所,学校水电费无力承担,而且连孩子们要使用的卫生纸都成了问题,弄得政府部门站出来说他们要出资解决卫生纸问题。时至今日,七八年过去了,当初的媒体宣传已经不再重要,没有人再会去抠着最初的数字承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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