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噩运降临
1962年,我出生在离唐山一百多华里外的迁安县孟官营公社新庄村,下面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全家六口人生活在一起。1976 年,一场大地震将唐山推向了世界,大家都怀着悲悯的心情关注着这座城市。这里受灾不算很严重,倒塌了几处房子,大部分围墙倒塌,但村民们由于害怕余震,纷纷弃屋入住临时搭建的简易房。工厂停工,学校停课,所有人的正常生活都脱离了原来的轨道。
然而震灾的影响还没远去,另一场不幸又悄然而至,这个意外让我们全家的命运发生了转变!
学校停课后, 在上初中的我在家闲着没事干,父亲找朋友安排我到首钢勘探队做临时工,一是想让我锻炼锻炼,二来也可以赚些工资,减轻家里的负担。
十月的唐山已经凉意深深。我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去坐小火车,到厂里要花一个半小时,晚上六点多下班,再花一个半小时在路上,回到家里早已天黑。父亲出于担心,每天都会准点到车站接我,然后陪着我一起走二十多分钟路回家,从来没有间断过。可是那一天他失约了!我下车没有看到父亲,心里犯疑惑,想他可能临时有事给耽搁了,就自己一个人边走边等。可一直快走到家门口,父亲都没有出现,迎接我的是本家三哥和家里的大黄狗。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大黄狗像往常一样,摇着尾巴扑上来,三哥却是一脸严肃,叫我快跟他走。回想起白天上班的时候,我老是心神不宁,心中的不安就更强烈了!
一路上我和三哥无语。走近家里的简易房,里面传来一片乱糟糟的声音。父母不在,只有奶奶、姥姥、弟妹和众多邻里街坊聚在屋里。所有人一见我突然都噤声了。姥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犹豫半天后还是没有说话。奶奶絮叨着问我是不是饿了,又急忙端上饭菜,似乎极力想表现得一切正常。沉闷的气氛让我思绪混乱,没什么胃口,不停地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姥姥终于忍不住,不顾奶奶的反对告诉了我实情:“你爸修理汽车轮胎时,结果内胎爆裂,钢圈飞出,被崩了!”我顿时脑子一片空白,重复道:“爸爸崩了?崩了?”奶奶以为我吓傻了,紧张地抱住我不停地安慰:“秋,别担心,别担心!你爸没事,没事的。”说着她自己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屋里一片死寂,外面响起了大喇叭: “全村民兵集合,全村民兵集合!集体到医院给李永生输血!集体到医院给李永生输血!”这一广播让屋里炸开了锅,大家商议后决定开公社农机站的汽车和拖拉机把所有人一起拉到医院。
听完姥姥的嘱咐,我就跟着奶奶往外走。走出家门不远到了公路旁,我们碰到了徘徊在路边,焦急等待车子的爷爷。老人见到我只说了句“秋,别着急——”就哽咽着说不出话,老泪纵横。爷爷奶奶一共生养了三个儿子,父亲排行老幺,是最受宠的一个。我作为父亲的长子,也得到两位老人的格外爱护!他们一辈子老实本分,勤勤恳恳,没想到老来却要遭此打击。
村里的民兵和乡亲们都加入了自愿为父亲献血的队伍,卡车和拖拉机拉着满满两车人向医院驶去。
还没到医院,我远远地就看见母亲焦急地等在门口。朝夕之间,她似乎一下子老了几岁,面容憔悴,泪痕未干!我印象中的母亲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一面。她在农村妇女中属于有知识文化的那种,在家人面前也总是收拾得整洁而体面。可在面对最亲最爱的丈夫发生如此灾难时,她变得那样六神无主,慌乱失措!母亲一见我就紧紧地搂住,流着泪说:“秋,你是家里的长子,要承担起做老大的责任!”顿时我有种一夜长大的感觉,自己已经是个男子汉,一个能让家里人信赖和依靠的男人!
透过病房窗户见到父亲的那一刻,我彻底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人就是那个昨天还去车站接我,陪我说笑的父亲!父亲躺在床上,整张脸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眼球耷拉着挂在眼眶外,鼻子已经完全变形,用镊子一夹都能提到额头,咽喉处插着管子帮助呼吸,整个人奄奄一息!医生和护士围绕在他身边,忙作一团。仅看了一会儿,母亲就把我拉走,不想让我过度受到惊吓。但那一幕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
紧急抢救后,父亲依然没有脱离生命危险,实施手术迫在眉睫。医生把公社和村里的干部召集到一个小房间讨论了半天,直到晚上九点终于把方案确定下来,然后立刻开始动手术。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着,一刻也不敢耽误!母亲带着我守候在手术室外,除了等待和祈祷什么也做不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从没经历过如此漫长的几小时!终于等到医生出来,带来的消息让我们哭得崩溃。父亲的命保住了,可却永远失去了双目。才三十四岁的他,从此要在黑暗中度过一辈子!
那一年,我十三周岁。
二、艰苦岁月
村里对父亲失明之事议论很多,大多数人认为父亲的人生完了,我们家也不再有希望。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以后全家人的生存都是问题。母亲结婚后就在家里照顾老幼,全家的收入来源都是靠父亲的手艺。
七十年代初,农村里懂技术的人不多,而父亲在修理汽车、农机、自行车以及电气焊等方面都非常擅长,在公社服务站当上修理工,算是小有名气。那时候村里实行集体劳动制,以工分加补贴的形式发工资。父亲干一天活领四毛钱补助,另外计十个工分,一年就是三千六百五十分。以这个收入在农村生活是相当不错的,再加上父亲头脑灵活,善于交际,获得领导赏识,还负责了进货和外联工作。村里大部分人都还没出过县城时,父亲已经走南闯北,去过北京、天津、唐山等大城市,眼界开阔,见识广博,我也因此沾光不少。记得有次父亲去天津出差给我买来一双皮鞋,当时大多数人还只穿得起解放鞋和手工布鞋,我却能蹬着亮蹭蹭的皮鞋去学校,真是好不风光!
但也正是这份让大家羡慕的工作使父亲失去了眼睛。对一个靠手艺吃饭的人来说,失去双眼就像折断飞鸟的翅膀,拔去孔雀的彩羽,这是多么令人绝望的悲哀!父亲从来没在我们面前流露过情绪,我也不敢和他讨论这方面的问题,怕勾起他心中的痛。乡亲们说,父亲聊天的时候总是说着说着就会哭,不知该怎么养活一大家人!如果只是一个人,他也许早就选择了绝路。可是现实不容许父亲放弃,即使失明了,他依然是家里的主心骨,年迈的父母和幼小的孩子都还指望着他。
在家里休养了一年多,父亲就急着在路边搭了个简易的修车棚,每天二弟陪着父亲干点修车零活,想赚些钱补贴家用。那时全国各地还流行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思潮,有人找到公社反映父亲搞个体户,而且他还是工伤,传出去对政府的影响不好。公社领导找父亲谈话,他只好把修车棚关了,偶尔找朋友介绍,靠关系接些活糊口。而村里有电气焊方面的问题,或是需要修车补胎来找父亲,他从来不收一分钱。
我作为家中长子,责无旁贷地承担起照顾家庭的责任。每天回家后我都会帮母亲干活,照顾弟妹。母亲从最初的哀怨到后来慢慢接受现实,坚强地扛起整个家庭的生计。父亲不能再上班,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没有了,每年仅靠公社发的工分获得一些粮食,完全不够一家人的口粮。我们几个孩子都还小,最小的妹妹才五岁,她心里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姥姥和舅舅家宽裕点,偶尔能接济些红薯和玉米。有时实在揭不开锅,母亲也只好放下面子,主动上门讨要,亲戚朋友家都去过。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当你好的时候,所有人都笑脸相迎,热情客气;当你不好的时候,有些人就冷言冷语,心怀鄙视。我被人嘲笑,对这种人我可以选择无视,但母亲不行,她要为我们讨吃的,就算明知别人带着瞧不起的眼光,她还得客气地感谢帮助。在外面受了委屈,母亲从来不会带到家里,我看过好几次她悄悄地抹泪, 总是独自一人躲起来,发泄完了又神情自然地回来面对父亲和我们。直到有一天,母亲为了吃饭的问题,情绪失控,跟父亲闹了一次。
每年春节前夕,为了照顾村里的贫困户、残疾人和老党员,公社都会发放救济品和救济款。尤其那年震灾严重,全国各地都捐献了不少物资,可是我们家却没有分到。听着广播念完所有领取救济品的家庭名单,母亲忍不住开始抱怨,说公社看不起我们家,有些家庭人不多还没残疾人都分到了救济品,我们家却没有,应该去公社要说法。父亲提到这些心情就不好,顶了母亲几句,俩人就此爆发了冲突。
现在想来我很理解母亲的心情。才三十出头的女人,面对这样的困境能够坚强地挺住,已经不容易了,而她还需要操心一家老小将来几十年的生活。在外面遭受了委屈也没处说,她太压抑了,需要一个发泄的途径。
可我那时候更同情父亲,站出来说: “妈!咱们不能只等着照顾,越受照顾越穷!你把我们几个培养大,以后我们不但不需要别人帮助,还能帮助别人!”母亲当时愣住了,也许是为我的话感到震惊,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当,她逐渐平复情绪,结束了与父亲的吵闹。这之后母亲再也没有提过这事,也没有去找公社。多年后,母亲跟我说,那番话着实让她触动很大,因为那时我才十四岁不到,居然已经有大人都比不上的理智和成熟。她觉得有希望了,以后就算再苦再难,只要想起我和弟妹,也能咬牙挺过去。
靠着父母的坚强和亲朋的接济,我们家度过了最困苦的两年,直到我读完高中,参加工作。
那一年,我十七岁。
三、参加工作
对于我的工作安排,村里着实商量了一番。最开始的决定是让我去开拖拉机,这倒很符合我的心意,觉得这工作有意思,而且还能赚钱养家。父母也很满意,以后我有门技术,吃饭不愁。可还没等上岗,一个人的一句话完全改变了我的人生方向。
那时村支书是蔡庆海,六十多岁,为人正派朴实,是村里的老干部,在民众中很有威望。他见我文质彬彬,成熟稳重,完全不像十几岁的孩子,尤其在得知我学历不错后,就说应该培养当干部。结果拖拉机没开上,我当上了村干部,这也为我打开了人生中的另一扇大门——走上仕途。 三十六年过去,老支书早已离世,但我每年回老家,依然会去看望他的家人,这份恩情感怀在心,一生难忘!
从值班民兵开始,我进入了村干部队伍,后来陆续担任过治保主任兼民兵连长、 团支部书记等职务。1985年左右, 我被推选为村长, 这让很多人都大跌眼镜。 一个年仅二十岁的毛头小子, 参加工作才几年, 居然当上了一村之长! 可不久之后,那些闲言碎语就被我用能力和表现击退。当上村长后,我每年都被评为优秀工作者,领导器重,村民尊重,所有人都认为我用超越年龄的成熟出色地完成了工作。从一无所知到渐渐独当一面,我付出了比别人更多的努力和时间,也离不开老支书和前任村长李瑞的教导。
随着我的仕途越走越顺,家里的境况逐渐得到改善。改革开放后,父亲建修车棚的申请得到批准,在村边盖了一个简易房,开始稳定地经营修车生意。因为父亲眼睛看不见,二弟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到店里帮忙,给他打下手。父子俩齐心协力,配合默契,把修车棚的生意搞得有声有色。重新开创事业的父亲如鱼得水,整个人都恢复了生气。三弟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在家帮忙,小妹仍然在学校读书,乖巧懂事,不用父母操心。我们全家又找回了当年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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