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书20年,认知抵达三境界”——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原所长资中筠研究美国公益事业多年,2003年出《散财之道》;2006年再版,改为《财富的归宿》;2015年新版,增加了一部分“新公益”,书名则成了《财富的责任与资本主义演变》。从“散财”到“归宿”,再到“责任”,说的是百年美国公益发展史,就像如今我国的公益事业,已与2003年时的格局完全不同一样——所谓散财与公益,已从当时需要申明的理念,转变为当下更需明晰程序,方法与目标的公共行为。
基金会着重治本而不是单纯的济贫
基金会在很多国家都有,但要论资产之雄厚、工作之活跃、影响之广泛,美国当为最。
身为改革开放后中美关系史和美国学在中国的开创者之一,资中筠注意到,近现代中美关系中除了有教会、庚款办学的因素发生作用之外,还有洛克菲勒基金会等的作用。在捐赠的背后,是美国的“志愿精神”和“基督教传统”。志愿精神在美国有悠久的传统,是市民社会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与作为美国核心价值观的个人主义同时并存,有一种超越个人私利的利他同情心和对群体、对社会的责任感,这是美国公益事业赖以发达的社会思想基础。反映到美国人的生活实践上,是为社区服务、为公益服务的志愿精神。事实上,目前有一半美国人每星期至少有4小时在某个志愿团体中服务。
19世纪最后30年,美国社会两极分化加剧,阶级冲突尖锐,然而欧洲革命却为美国提出了警示。那些富裕起来的美国资本家,成功都得益于社会,因此他们热爱这个社会和国家,不希望社会“解体”,更不愿看到社会动荡,就像钢铁大王卡耐基所说,“一个社会不能拆了重来”。卡耐基觉得,美国社会制度很好,只需要对弊病加以改良——自己的能干和聪明是上帝赋予的,就该照顾不如自己幸运的穷兄弟。自己既能经营企业赚钱,也有能力经营一种组织,最有效地花钱来解决社会问题。此种想法在美国资本家中颇有代表性。“在巨富中死去是一种耻辱”——于是,他们纷纷捐资建立公益基金会。有的资本家还给政府提建议,比如要求政府出匹配资金来共建图书馆等。这让富豪们有一种满足感——捐出去的钱能发挥大作用,让他们很满足。
从卡耐基到洛克菲勒,从福特到凯洛格,从索罗斯到盖茨……美国各大基金会的影响进入了每个美国人的生活。基金会在社区服务、教育、社会福利、科学研究、医药卫生及有关可持续发展等多个领域,不但对美国社会有深刻影响,而且其影响遍及全世界。比如洛克菲勒基金会的项目,在非洲和其他贫困国家消灭钩虫病;还有协助弗莱明发明青霉素,都能使不仅是出资人、而且操作者有很大的成就感。在美国,富人们并不想把钱遗赠给孩子,认为这样做实际上剥夺了后代的创业机会,后人也不认为从父辈那里继承财产有多光荣。
美国在贫富如此悬殊,矛盾如此尖锐的情况下得以平稳发展而没出现大的社会动荡,得益于诸多因素,其中之一就是规模巨大的社会公益事业,而现代基金会又是其中最科学、最有效、影响最大的。这是在“敛财”和“散财”之间起着稳定社会作用的很重要的杠杆。在运作上,它与现代企业类似,有一套法律制度来保障,而不单纯是个人发善心的行为。在用钱的理念上有长远规划,着重治本而不是单纯的济贫。
“新公益”不满足于“授人以渔”
最近十几年,“新公益”在美国及其他国家派生出许多不同模式,令人眼花缭乱:“创投公益”、“影响力投资”、“社会企业”、“负责任的投资”等等,不一而足。用一位创投人士德雷顿的话来说,“新公益”不满足于“授人以渔”,而要掀起一场“渔业革命”,其雄心壮志是要改造资本主义。这代表了美国乃至一些其他发达国家的“既得利益”精英的觉醒,他们推动的一场深刻变革正在悄然进行,也许可以相当于100年前美国的进步主义运动改革——那也是政、商、知识界、媒体以及平民联合推动的自下而上、自上而下的一场深刻变革。当时被列宁称之为“拯救资本主义”的努力。现在他们自己就明确是拯救资本主义,努力推动美国走向“包容性资本主义”。
以“创投公益”为例,资中筠发现,其核心内容就是借用“风投资本”的模式,以市场模式做公益,使公益不仅是无偿捐赠,也可以是一种可盈利的事业。其目标对象,当然还是弱势群体,但不把穷人当作单纯受捐赠者,而是潜在的创业伙伴。
由美国两位经济学家共同创造的一个名词“包容性资本主义”(inclusivecapitalism),其含义可称为“全民资本主义”,就是要设法改变市场经济的游戏规则,反对不平等的分配制度、制约财富向上集中,把更多的人包容到资本主义制度里来,而不是只让少数人享受繁荣。事实说明,资本主义必须革新这一观念已成为他们的共识。他们认同“包容性资本主义”理念,于是积极参与到“新公益”中来。
如果说现代化的公益基金会是大工业的产物,那么“新公益”就是后工业社会的产物。诚如资中筠所分析的那样:“后工业社会的特点是信息化、数字化,经济生产方式进入一个新阶段,财富积累的速度更快了。像硅谷的新富们年轻得很,很短时间就积累了大量财富,甚至富可敌国。在这种情况下,贫富差距的拉大也空前迅速,财富高度向金字塔尖集中,这种趋势大约从20世纪70年代中开始不管是繁荣时期,还是经济危机时期,受害者都是中产以下阶层。更严重的是,中产阶级正在萎缩,中产的上层往下走,中产的下层变为穷人,而且社会向上流动的渠道堵塞了。”这与法国经济学家托马斯·皮凯蒂在《21世纪的资本》中的诸多揭示和主张颇为相似。
据资中筠进一步分析,美国之所以能走出2008年世界金融危机的困境,并促使经济复苏,主要靠两条:一个是新能源等新产业的出现。100多年来美国多次遭遇经济危机,每次真正复苏都是由于有了新产业;另一个就是靠结构性改革,改变过去的赚钱办法。而“新公益”就是对资本主义的一种结构性改革。
国人需要培养一种“捐赠文化”
近代中国,从晚清张謇那一批最早的实业家开始,就已有了现代公益观念,做了许多事情,并超出单纯扶贫济困,而涉及社会改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有不少民族资本家如黄炎培等倡导和实践“实业救国”、“产业救国”的理念。他们既做实业,又办公益,特别在普及教育方面有很大贡献。然而,像现代化进程一样,我国的公益事业也经过断裂和弯路。
那么,从美国百年公益发展史到现在的“新公益”阶段,中国又应该如何在短期内走完美国百年的历程呢?对此,资中筠认为,中国和美国公益慈善事业的相似之处,是发展的背景相同,也是在经济突飞猛进、贫富差距拉大的背景下发展起来的。只是,国内现在正式注册的公益基金会只有4000多家,怎么能使受惠者真正受惠,始终是个大问题。在英美国家,公益活动不会受行政权力的干预。与此同时,慈善机构享受免税待遇非常难,政策还是向官办基金会倾斜。另外,公益基金会专业性很强,需要专职人员管理。国内很多企业家还没有这种意识,他们捐出钱来,总想自己控制,不愿交给给专业基金会,要么全部通过官办基金会渠道,因此常常效益不高,很多善款被浪费了。事实上,从“希望工程”、自然灾害“救灾”捐款流向不明,部分作家和明星不道德的“诈捐”,到红十字会的“万元工作餐”,国内公益慈善事业乃至慢慢兴起的“新公益”显然还有漫长的求索征程。
因此,资中筠认为国人需要培养一种“捐赠文化”:不一定只是富人,也不一定只是特别有慈善心的人才捐钱,一般人只要有余钱,最方便的途径就是捐给某项公益事业,或自己成立基金会。资中筠毫不讳言,一些企业把捐款和提高自己企业的知名度简单联系在一起,是把捐款成了变相的广告行为。这是不健康、不利于发展社会公益意识的。我国的市场和法治还不尽完善,社会尚缺乏诚信,人们对捐赠疑虑重重,受授双方的观念和心态都有待进一步正常化,所有这些,都是发展公益事业需要克服的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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